重逢牡丹亭 重逢愛情

11月下旬崑曲界的一個盛事是來自大陸的表演,由崑曲王子張軍、梅花獎得主單雯共同演出的牡丹亭。牡丹亭年年上演,原沒什麼稀奇,但又請了著名的劇作家羅周操筆,重新將牡丹亭的文本加以剪裁,以「命運的閉環」為核心結構,解構數百年前的架構。
故事是這樣的:先是柳夢梅在〈言懷〉中自承夢見梅樹邊一女,口稱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故而改名夢梅;三年前麗娘在〈驚夢〉中夢見柳夢梅,繼而傷春而亡。柳夢梅在三年後的頹敗園林中拾得一美人畫,喚回了杜麗娘的芳魂,一人一鬼做了夜間夫妻,最後柳生掘棺起墳,讓麗娘還陽。
行前節目組發來了兩段影片,是「不只是崑曲」介紹羅周、《重逢牡丹亭》,這倒是個有趣的手法,是不是意味著這部作品需要事前的理解才能夠避免誤讀呢?
下面分為兩部分來說,一是舞台設計,一是劇情架構。
在舞台設計上,我認為是有出彩的地方,但也有些遜色之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極為搶眼的銳角,從舞台突出橫越下方的樂池,抵著前排的觀眾區,這是個出色的想法,不但避免樂池造成與觀眾的距離,也是視覺的焦點。
極簡主義作為當代的流行,同樣佔有了這個舞台,在幽冥的舞台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的科幻感,有點割裂,也有點有趣。在表現亭台樓閣、窗景妝台時,像是話本上刻印版本的大膽剪裁,呼應了由叫畫起頭的復生。人的世界尚好理解,如何表現鬼的世界會是本戲的重點,讓我驚喜的是用鋁箔的霧面做鏡,人在鏡裡顯得虛幻,鬼在鏡裡顯得真實,反射出人鬼幽媾的虛實相生。而每回演出時杜麗娘的那幅寫真像總是讓人略有遺憾,無論如何不是自己心中的美人,因此看到絹幅上貼了一張鋁箔紙,光線模糊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我還挺驚喜這樣的創意的。讓我有些迷惑的是楔子中的紅色LED燈,它橫亙在兩面霧面鏡中,懸在空中,只是看著杜麗娘身著壽衣悠悠走蕩舞台時,那線燈就在後面起起落落的調整位置,極其搶鏡。至於那燈的存在究竟象徵甚麼,我覺得或許是一線生機?又或者暗示著杜麗娘被繭困在梅根中,不得脫逃於無止境的尋夢之外?不論如何,那上上下下調整的紅燈毀了一切。
到了還魂的戲碼中,他們再度來到花園中,這是溶溶灰牆上隱隱出現了一個梅枝的虛影,說起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喜歡虛幻的梅樹隱隱籠罩的感覺。不過要我說,既然杜麗娘的存命全靠梅樹,這段情緣也是梅樹的糾葛,舞台上便應該自始至終存在著梅樹的元素,甚至是樹根的盤結虯曲,服裝上也應與之呼應,呈現梅花泣血、命運交錯的趣味。而不是以俗爛的黃紫搭配、零碎的刺繡或不明所以的菊花鳳凰印花,既無法顯示角色心情、身份,也看不出與劇情的連結。
作為一齣鬼戲,有幾場戲特別重要,一是柳生總算知道與他每晚共度良宵的美嬌娘是一縷幽魂,二是芳魂返歸人間,如何不落俗套,足顯劇場舞台設計之功力。從這點來說,這齣戲略有些差強人意,光線試圖表現生死氣氛,但整體太過明亮,缺乏幽微詭秘的氛圍烘托,使得鬼魅的氣氛大減。個人認為前者最好在杜麗娘揭示身份時利用聚光燈把原先屬於人的繡裙照得慘白,要不然就只是柳生叫冷、倉惶跌倒罷了。至於後者,開棺一響,柳生跪倒在舞台的尖角,一圈冷光強烈地照著他,背後的梅樹虛影在雷聲中閃爍,然後一襲紅衣紅袍的麗娘還魂。其實雷聲那段有點俗,讓人想到指尖能射出光線的武俠劇。
接著來談談它的音樂設計。因為是剪裁原本,原有的唱曲段落都予以保留,只是做了些更動,最大的變化在於為了要推動開棺情節,讓柳夢梅夢迴往事,見到尋夢而死的杜麗娘,其中居然使用生旦二重唱,恕我實在無法接受,首先生旦的聲音特性都十分鮮明,高音區相似,以二重唱的方式表現並沒有辦法展現游魚戲水的趣味;另外一個就是大量使用以西方樂器為主的音樂來烘托氣氛,反而顯得不中不西,情緒還沒起來,心情就敗落下去。
這齣戲真正的主角其實是羅周所改編的劇情。在她的改編下,兩人命運的閉環被著重的強調出來,因此第一齣戲是拾畫,在拾畫中又包了遊園,怎麼說呢?柳夢梅來到了三年後的園林,因見斷井頹垣感到傷感,於是觀眾便見到三年前的杜麗娘,捨去了吱吱喳喳的春香,兩人在不同時空中共感傷春惜物,卻並不交會(所以這邊雖然也用了生旦二重唱卻不顯得突兀)。其實我看到這裡是感覺驚喜的,羅周作為一個現代女性,是不接受因色慕艾那樣粗疏的愛情發生的,柳杜二人有共同的傷感、志趣與文才,在湯顯祖對於二人家世相配的描繪上更進一步增加了個人的性情,使得愛情更加順理成章。
接著才上楔子的鬼魂世界,這樣的安排顯示出幽冥的異時性。魂魄飄搖,突然聽到了呼喚聲。原來是柳夢梅瘋癲親熱的叫畫,令杜魂遊蕩到了柳夢梅所居的院中,遂顯身叩門。我還蠻喜歡幽媾中兩人互相拉扯、疼惜的場面,這也是很少見的女性較為強勢的橋段,聯想到驚夢中羞答答的杜麗娘,真是今非昔比。
冥誓一齣揭示了牡丹亭故事中的完美閉環結構,一步一步豐滿了柳的人物設定,使其更加值得被愛,並強化了雙向奔赴的相知相惜。掘墳戲中去除盜墓賊而用陳最良、石道姑二人,這個想法還不錯,不生枝蔓,並在開棺前插入驚夢、尋夢情節,使柳識得杜之死因他而來,從而推出那句「為著你這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人」,不過戲演到這個時候,就開始感覺有點迫切的要點題,所以捉了那句「是哪處曾相見」不斷反覆,令人有些厭煩。
還魂後梅樹之枯白與「不知天底下還有多少知心人藏於此」,顯示出羅周所相信的愛情觀,也就是信任與雙向奔赴的主題。
劇情上減去了其他角色和社會關係,在愛情的呈現上更加細膩,但也讓人覺得,只要這樣就好了嗎?其他人物的戲份很少,呈現得比較好的是陳最良與石道姑,純粹是推動劇情發展的功能性人物,可是小鬼與大花神的出現實在令人不解,為何而來?明明是齣鬼戲,對於亡靈世界的描繪卻那樣子少,要說小鬼跟劇情無關,戲分少還能夠理解,大花神與梅樹有密切關係,杜麗娘能還魂恐怕也與祂有關,就在兩人夢中交合後出場唱了那麼一段就沒了?那請曹志威來幹嘛?實在難以理解。
整體而言,劇情別出心裁,但主題狹小;舞台道具可以更加用心;演員表現優秀,但有角色不知道為何出現;男女愛情戲碼尤為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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